()  为涤荡戾气,皓苍每隔千年,都要下界渡轮回劫,季青霄从没忘记这桩事,时时记挂着。

    这日,天界例行议事毕,季青霄唤住了司命,问他索要皓苍例外小吉那世的命簿,想找找其中的缘由。

    按天界规矩,命簿是不能给其他神祇阅览的,不过……

    皓苍乜了司命一眼,脚尖哒哒踩了两下地面。

    “战神妃请随我来!”司命颠颠伸手,请两尊前往。

    这方命簿主人享年十八,比季青霄看过的澜峻的命簿短的多,只几眼,就看到了头。

    季青霄不可置信,又从头看了一遍,展开在皓苍面前:“你还记得这一世吗?”

    皓苍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瞥见上头赫然写着季青霄的名字,终于定神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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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季青霄两千大寿的生辰之日,没有寿宴贺礼,只有凡间纷乱的战火。

    季青霄深知身为修者,不能干预凡人的战争胜败,他能做的,只是救助在战乱中受难的百姓。

    当日,他护送一大批战中难民脱离战场,回到暂时蛰居的林边小屋,却见有头小老虎,趴在灶台上,狼吞虎咽地吃他昨夜剩下的蒸米糕。

    季青霄慢慢靠近,并不想伤害饥饿的小虎,只想赶它回到深林,毕竟周边战乱,虽说是猛兽,出了林子误入战场,也是很危险的。

    一步步接近,那小虎若有所感,抬起脑袋,猝然转过头来。

    季青霄这才看清,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披了身虎皮,露在外头的脸和手脚,密密麻麻都是疤痕。

    “你是附近村子里的?”季青霄问,“爹娘呢?走散了吗?”

    少年一言不发,警惕地盯着季青霄,一双黑漆漆的眼深不见底,除了不断砸吧的嘴,全身都绷着。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季青霄倒了碗水,递过去,见少年不接,便放在他手边,“这附近很不安全,我送你去远些的城镇。”

    少年吃完最后一块米糕,抓起茶碗,咕咚一声喝完,以惊人的速度,蹭的窜出窗口,消失在深林中。

    季青霄连声“慢着”都来不及说出口,对着被撞得脱框的窗,一脸讶然。

    那片林子里只有猛兽,一个凡人也没有,他去那个方向做什么,看直来直往的模样,似乎对林子还颇为熟悉。

    季青霄想追,然而少年早已没了踪迹,又没设追踪术,这么大的林子找个伪装成小虎的少年,大海捞针,只能作罢。

    本以为那少年不会再出现,谁知半月后,季青霄米糕出锅没多久,正在院中择药材时,听到厨房有动静,进去一看,少年竟又趴在灶上狼吞虎咽。

    战乱之地,物资稀缺,季青霄平日里都是做些馒头馍馍,偶尔受百姓馈赠,得了些白糖,才做一次甜米糕,想来正合了这少年的口味。

    季青霄悄悄进厨房,少年若有所感回头,盯着他猛嚼嘴巴。

    “慢慢吃,这些都给你。”季青霄倒了碗水,等少年稍稍放松了些,搬了把小杌子,坐到他边上,“你住在林子里?”

    少年没回答。

    季青霄又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依然没有回答。

    季青霄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少年仍然没有回答,从他懵懂的神情,季青霄断定,这少年听不懂人言,极有可能是久居于林中的兽孩。

    少年吃饱喝足,又跳窗而出,季青霄大喊:“我明日还做甜米糕!”

    翌日,季青霄腆着脸,问灾民要了些白糖,一回住处,就做起了米糕,待米糕出炉,便把药材拿进厨房,一边理,一边不时看向窗口。

    昨日窗又被撞坏了,他干脆不修,把窗卸了下来。

    不多时,窗口探出个脑袋,那少年果然又来了。

    此后,季青霄每日都会做甜米糕,少年也每日都来,渐渐地对他不再那么警惕。

    这日下了大雨,少年顶着瓢泼雨水,翻进窗户,身上还是那张虎皮,湿透了,不断滴着脏兮兮的污水。

    季青霄拿了布巾,擦擦少年的脸,少年没有抗拒,大剌剌往灶台上一坐,支起一条腿,吧唧吧唧吃甜米糕。

    季青霄取了身干净衣服来:“换这个吧,你这样湿淋淋的,会得风寒。”

    少年也不知听没听懂,边吃边看着那件淡青色的衣服,过了好半晌,似乎才会过意来,一耸肩膀,甩掉湿哒哒的虎皮。

    里头一丨丝丨不丨挂,裸露的皮肤上全是疤痕,有枝条留下的划伤,石头撞出的磕伤,有几处整片皮肉凹凸不平,是滚落时擦破大片肌肤落下的擦伤。

    这么多伤,看得季青霄心中不忍,把衣衫披到少年身上,低头看到某处,尴尬地轻咳一声。

    这少年也太威武了,小小年纪,比他壮实多了……

    少年吃完甜糕,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衣衫,有些小。

    这少年大多时候缩着身子,像个小兽般,如今站直了,季青霄才发现,他竟比自己高出一小截,衣服到他身上,袖子和裤腿都短了一段。

    季青霄只等另裁了件衣衫,用灵力把布料镶到少年身上那件上,他虽会针灸,却不通缝纫之术,接的有些歪,勉强能穿。

    少年并不在意,抬起双手,季青霄顺势给他系了腰带:“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你若不嫌弃,就在我这住下?”

    少年没出声,也没离开,季青霄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最后跟季青霄上了塌。

    已是秋末,加上大雨,空气混着透骨的湿寒,季青霄召出藤蔓,把房中角落落漏风处封死,把唯一的一床厚被子分给少年大半,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并肩睡了。

    翌日,雨停了,少年却没离开。

    季青霄替他梳理蓬乱的长发,默认他就此住下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季青霄从储物袋里倒出封存的药材,研磨着做成各种药丸,“小虎?不如叫甜糕?”

    这段时日,许是天寒了,战事稍歇,季青霄就呆在小屋中,与少年相伴,白糖早用完了,没有甜米糕,少年也没有离开。

    少年眼尖,看到一袋晶亮的药材,当是冰糖,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快吐出来!”季青霄一手从背后揽住少年的腰,一手按住少年的舌根,“这是芒硝!”这么多吃下去,人都得泄死。

    少年哇一声把药材全吐了出来,双颊呕得通红,抓着季青霄的袖子擦嘴。

    季青霄捡了片甘草,放到他舌尖:“含着。以后不许乱吃东西!”

    少年撇撇嘴,嚼着甘草又坐下了,没再动任何药材。

    “你这么馋,干脆叫你馋小虎。”季青霄无奈道。

    少年狐疑的嗯了一声,大概听不懂季青霄的意思。

    季青霄指指少年:“你,叫馋小虎。”又指指自己:“我,叫季青霄。记住了没?”

    少年没有回答,嘴里的甘草没味道了,这次没乱拿东西,摊手向季青霄索要,季青霄笑着摇摇头,又给他一片。

    西风越刮越猛,入寒了。

    林中几株白梅冒出了花苞,季青霄指着白梅,对少年道:“那个,叫白梅。我最崇敬的战神大人,曾经在白梅林中,斩杀万千魔物,没让一丝魔气血污沾上梅花。”

    说起战神,季青霄露出憧憬的笑,还给少年舞了一段剑:“这是我想象战神大人梅林战魔的英姿,自创的剑法,不过自然比不上战神万分之一。”

    少年默默看着,默默听着,等季青霄巴拉巴拉说完一大通战神事迹,朝他伸出手。

    “就知道吃。”季青霄翻找储物袋,意外发现里头还有一小包冰糖,便给了少年,一边比着没人看懂的手势,一边说,“只有这些了,吃完就真的没了。”

    少年抢过冰糖,塞进衣襟里,扔了一颗到嘴里,嘎嘣嘎嘣咬起来。

    隆冬之时,战事又起,入侵军队趁着冬日守方懈怠,发动突袭。

    季青霄急匆匆把制好的药塞进储物袋,准备前往战场,拯救被波及的百姓,少年跟在他身后,一副要一同前去的模样。

    战乱之地,处处都是危险,怎么能让少年随他涉险。

    季青霄按着少年肩膀,把他推进院门:“你乖乖在家等我,天黑前我就回来,到时给你做甜糕。”

    相处这些时日,少年虽不说话,但季青霄知道,他基本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季青霄再次出发,少年没再跟上来,只在院中远远看着他。

    战场离此地不远,季青霄不放心,在小屋周围设下不得外人入内的结界,这才离开。

    这次的战事来的太突然,被袭边城的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就经历了箭雨、火石,城中伤者不计其数。

    季青霄以藤蔓结网,施展护咒,顶着漫天箭雨,护送受难百姓出城,往返十来趟,直到翌日天亮,灵力都快耗尽,才终于把百姓都转移到安全地,留下几袋写了药效的药包,季青霄厚着脸皮,索要了一袋白糖,匆匆往林边小屋赶。

    走到中途,往日清净的小道上,传来兵刃之声,季青霄心中一跳,几个飞跃上去,见竟是一队兵士杀到了此处,刚杀害了几名单独零落逃难的百姓。

    他们所来的方向,正是深林,季青霄踏上飞剑,飞快往小屋赶。

    不过数息,就回到家中。

    推开院门,季青霄唤道:“小虎!”

    昨夜下了场大雪,院中静悄悄的,只有他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苍凉得令人脊背生寒。

    卧房、厨房,到处都没有少年的影子。

    季青霄跑出院门,用上了灵力,朝周围大喊:“小虎!”

    回应他的,只有不断响起的回声。

    他会去哪里?季青霄失魂落魄地绕着院子找人,这么冷的天,虎皮还丢在家里,跑回林子里怎么受得了冻。

    再说附近这么乱,万一……

    季青霄不敢想下去。

    担心错过小虎,他绕着院子,一圈圈往外推进,快入深林时,遥遥看到远处白梅树下的雪地上,有片突兀的凸起,周围几抹扎眼的红。

    季青霄心一沉,踩着厚雪跑上去,挡雪防水的咒术都忘了施,头顶肩头落满雪,布靴被雪水浸透,每一步都似有千钧重。

    终于,他跑到了白梅树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被雪掩了大半身子的少年。

    季青霄眼眶一热,扫开少年身上的雪,把他抱在怀中。

    少年身上有好几处刀伤,胸口有个血窟窿,外圈已结了血痂,中间一汩汩涌出血。

    还有心跳,季青霄慌乱的取出银针,给少年止血。

    然而他心中清楚,已经太晚了,饶是他医术超群,也回天乏术……

    少年艰难地撑开眼,垂在身前的右手抬到季青霄面前,手中是一枝盛绽的白梅,未沾染一滴血污。

    “青……霄……”少年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季青霄再也忍不住,眼泪滑了下来。

    少年艰难地把手探到衣襟里,摸出个瘪瘪的纸包,把里头仅剩的一块冰糖,塞到季青霄嘴里。

    眼泪的咸苦,和冰糖的甜混杂在一起,季青霄想握住少年的手,却迟了一步,那手彻底脱力,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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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簿上,最后一行字。

    馋小虎,十八岁隆冬,死于战乱,心怀青霄,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