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云听到传来的脚步声,抬头朝那处望去,但只稍微瞥了一眼沈怀玉就收回目光,继续喂鱼。

    沈怀玉也觉得有点尴尬,刚准备走的时候,一个半大少年忽然从寺内斋房走出来,指着沈怀玉咋咋呼呼:“我见过你!”

    那半大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靛青湖蓝渐变的锦袍,腰上带着金色的腰带,看上去活像一只孔雀。

    孔雀少年飞快的窜到沈怀玉的身边,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她,“二哥,我觉得嫂嫂比我们之前看到的画像还要好看上十倍,”看到宋临云不为所动的样子,声音更大了些,“你能不能别喂那些破鱼了,你看到没有,嫂嫂还站在这里呢!”

    宋临云慢吞吞的看了一下这边,非常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在孔雀少年急的忍不住跺脚之前,一把撒完了鱼食,用另一只手‘啪’地一下打开了那柄镂花金丝折扇,闲庭信步地走过来。

    宋临云在孔雀少年旁边站定,合上了扇子,用扇柄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不满道:“宋换锦,我说你下次能不能别大呼小叫的,我这还没聋呢。”

    叫做宋换锦的孔雀少年倒也不恼,揉了揉被打痛的脑袋嘟囔道:“快到冬天还天天带把扇子,装得你。”他揉了几下就放下了手,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分出几绺,看上去就像一只乱了毛的孔雀。

    宋换锦朝沈怀玉拱手行了一个礼,一板一眼道:“我是卫国公府的公子,宋换锦,行四。旁边是我的二哥宋临云。敢问姑娘可是宣平侯府的三小姐许玲珑?”

    宋临云走近,沈怀玉才看清他现在的长相,比之五年前在峪城青山寺所见,他的长相减了几分少年时候的稚嫩,眉眼秾丽,就算是不笑的时候也带了三分风流。

    没想到几年过去,自己竟然成为了他的未婚妻。

    在峪城之时,他住在淄州都护府内,淄州主城里关于他的传言也传到过峪城。

    沈怀玉是后来才知道他的身份,也打听了一些关于他的传言。

    芜杂的消息中,说他是一个京邑来的贵公子,是抚远大将军穆弘文的亲外甥,行事张扬,随心所欲,本不该是良配,但他偏偏长得漂亮得和漠北这个荒芜之地格格不入,亦有不少漠北少女因此倾心于他,不过他看着肆意,但是对女色却没有什么兴趣,然后又有传言称,他在京邑中早就有了贵女未婚妻。

    当时的沈怀玉听到这些还觉得传言果然不假,他看上去确实就是一个率性随意的贵公子。什么事情只有他想做,而从不用考虑什么别人想他怎么做。

    以至于后来的沈怀玉官拜丞相,偶尔都会想起来遇到的这个少年,想着他是否还和当年一样,骑马过路章台边,枉顾他人多笑言。

    沈怀玉道:“原来是宋二公子和宋四公子,小女确实是宣平侯府的许玲珑。”

    宋换锦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一下子绕着她走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沈怀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抬头看向宋临云,没想到宋临云一脸不欲多说的样子,‘啪’地一下又打开了折扇,以扇遮脸,挡开了沈怀玉的视线。

    沈怀玉:?

    好在宋换锦没有转多久,突然就停了下来。

    宋换锦叉腰道:“其实我觉得许小姐你嫁给我二哥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二哥这个人根本不会疼媳妇的,他对女人根本就没有兴趣的。你看着他长得五大三粗人模狗样的,其实心里坏得很,你若嫁给他,他保准把你卖了。”

    他话音一转,“不若考虑考虑我如何,家中略有薄产,除了一个母夜叉一样的长姐以外,父亲母亲都是好相与的,除此以外你看还我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前些日子我去学堂,写了一篇《论沈怀玉》,先生还夸我有状元之才。”

    沈怀玉道:“《论沈怀玉》?你是怎么写的,这种文章要写出状元之才可不容易。”

    宋换锦一拍手道:“我不知道许小姐你有没有见过沈怀玉,要我说,她长得与你也不逞多让,长得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可能是佞臣!况且,我早就觉得张栋那老东西不是什么好鸟,别的不说,他儿子在学堂还打过我!”

    “所以我便写她姿容出众,相由心生,定然是个好人,这么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惋惜。”

    这种文章,闭着眼睛说也不能是状元之才,多半是因为宋换锦是卫国公府上的少爷,昧着良心夸赞的。

    宋换锦满脸期待道:“许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沈怀玉道:“什么怎么样?”

    宋换锦着急,“当然是别想着嫁给我二哥了,考虑考虑我!”

    沈怀玉道:“不用考虑,”顿了顿,“小女自幼就仰慕宋二公子,能与他缔结婚约是小女的福分,怎么可以做朝三暮四之人?”

    宋临云撑着扇子的手瞬间放下来,敛眉看着沈怀玉。

    沈怀玉微笑着福身,“小女先告辞了。”

    直到沈怀玉走后许久,宋换锦才从错愕中缓过劲来,“不是?她才见了二哥你一面就对你情根深种了?”

    他抬眼在自己和宋临云之间扫来扫去,“我也没看到我比二哥你差在哪里,为什么这许三小姐看不上我呢,你说二哥你又不喜欢女人,被个女人稍微碰到点能窜十里远,你说这许三小姐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是看她长得这么漂亮才想指条明路给她,可是这青天化日人心昭昭,她竟然看不上我宋换锦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仪表堂堂……”

    宋临云额角跳了跳,“你有病?”

    宋换锦奇怪地看了看他:“二哥你怎么能说我有病,有病的明明是那许三小姐!”

    ……

    洛宁寺的斋房里虽然已经算得上是寺庙里的翘楚,但是比起娇生惯养的世家太太们生活起居的地方还是相差甚远。

    李季真皱着眉头,丫鬟赶紧在坐具上垫了垫子,她这才坐下来。

    许岚将茶具猛地掼在桌子上,“娘,我真的不懂,您去讨好隔壁那个病秧子干什么,从小到大,您对她的关心比我这个亲女儿更甚,我真的没办法理解,就算她是大伯唯一的嫡女又怎么样,她与卫国公府有婚约又怎么样,您能落得一个什么好处?”

    “你不懂?”李季真冷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蠢货,你以为我想要讨好许玲珑?且不说如果因为她的病被国公府退婚,你的婚事会有多大的影响,就论只要她在这宣平侯府一天,我就可以掌管一日的管家之权。”

    “等以后你大伯老了,心思歇了,一直没有娶个继室的话,这管家之权我就可以一直握在手上,到时候无论是你的嫁妆,你在婆家的话语权都会因此大为不同!”

    “为什么只要她在侯府,大伯就不会新娶继室?我看大伯对她也谈不上多么关心的样子。”

    李季真脸上神色变了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以后别对许玲珑说些有的没的。就算你再不喜欢她,她也是你的堂姊妹。况且她要嫁的人也并非良人,有什么苦还在后头呢。”

    ……

    沈怀玉站在斋房外,听得并不真切,她本想问许二夫人一些事情,没想到站在门外竟然听到了这些密辛。

    京邑之中的世家贵族总会有些腌臜事,看上去是钟鸣鼎食之家,背地里却是藏污纳垢,各自心怀鬼胎。

    沈怀玉也不想过多过问,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斋房。

    洛宁寺的斋房虽然远谈不上奢华,但是总体非常的整洁,她所住的屋子里还有一扇朝着竹林的窗子,非常的清幽。

    今夜要在洛宁寺住一晚,左右无事,沈怀玉就着寺内提供的一盏烛灯,随手拿起寺庙里摆着的一本书看起来。

    时近戌时,昏黄的灯光照得人双眼发昏,沈怀玉捏了捏早已酸麻的脖颈,看到外面天光大黑,摇曳的竹影透过窗子映照在墙壁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恶鬼。

    沈怀玉这才猛然意识到,之前说出去拿些吃食的连翘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不仅如此,这山中寺庙也仿佛静下来了,沙弥敲钟声,扫地僧扫帚的声音,偶尔经过的人的脚步声——

    好像在一瞬间消失了。

    唯独窗外竹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未曾停歇。

    沈怀玉惊疑不定,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窗外的竹林翻进来,他从背后捂住沈怀玉的嘴巴,在她耳边轻声威胁:

    “不要说话,不然——”

    沈怀玉感受到一柄带着寒意的剑架在颈侧,剑锋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腥味。

    身后那人却如同情人低喃,“杀了你。”

    烛火在秋风侵袭下左右晃动,突然闯进来的人吹灭了烛火,带着沈怀玉走到一处可以掩身的屏风后。

    身后的人似乎受伤了了,他嘴上虽然威胁沈怀玉,但是气息并不稳定,更重要的是,他贴着沈怀玉的腰侧,有湿濡的感觉传来。

    沈怀玉佯装瑟缩,在他的控制下点了两下头。

    血腥味越来越浓,沈怀玉想要等到一个最佳时机将身后的人一击毙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响动。

    只见人影幢幢,各个身上都拿着武器,“我就不信那小兔崽子能跑到天上去,老子从淄州一直追到这儿,可算给我逮到了他!那狗娘养的不知杀了多少弟兄,不杀了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兔崽子是真的滑溜!今日不捉住他,他还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淄州?

    沈怀玉一下子就知道了身后的人的身份,听说这位宋临云跟随在抚远大将军穆弘文的身边,从小到大不知跟着穆弘文杀了多少突厥军。

    难道外面的人,是突厥人?

    那些突厥人似乎是忌惮着什么,并没有一一进门查看,外面观望着有没有人。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没有了声音,重归于一片寂静。

    而这个时候,身后的人好像已经体力不支一般,原本架在她颈侧的剑改为支撑在地,沈怀玉转身,只看到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宋临云一手捂着腰上的伤口,一手勉强用剑支撑着身体。

    “又见面了,许小姐。”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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