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游道:“早前听说西夷兵中有一谋士出谋划策,使西夷兵开山拓河,专于夔州全城喜庆之日夜袭;后苏薄追击西夷残兵,将谋士逼得投河以逃,不见其踪。

    “后来我得知,谋士所逃的河域,与我重伤流落芽村的河域是相通的,并且苏薄中伤了他的肩颈。你的肩颈上的剑伤,是我替你治好的。”

    陆远闭了闭眼,道:“所以你选择重新回到东郢来,并不是为了帮东郢化解危机,而是有你自己的打算。你答应去对抗道古,也不是一心想为东郢征战、想在东郢建功立业,只不过是不想道古攻占得太快占尽优势,从而为大玥收复领地、攻入东郢境内争取时间。”

    很多事,只要确立了立场以后,现在一想就能想明白了。

    可是之前,陆远竟被他瞒得死死的,不知道他何时恢复的零星记忆,不知道他竟与镇西侯兄妹相认,更不知道他的心早已回到了大玥。

    陆远睁开眼看着他,又道:“你甚至可能早就知道道古与大玥有所合谋对我东郢不利,然你却只字未提。”

    阿游道:“你就是那名谋士。”

    陆远道:“我真心拿你当兄弟。”

    阿游拳头紧握,眼眶浮上一点点赤红,道:“如果我早知道,我会一刀杀了你,不会跟你做兄弟。”

    陆远道:“你应该明白,身处的位置不同责任就不同,你我只不过是各为其主。对你而言我兴许是个恶人,可对东郢而言我却是功臣。”

    阿游点点头,道:“是,所以以前你跟我说的那些英雄当不分国别、不分你我皆有用武之地,都只是你游说我的谎言;而你要我替你奔走,要我帮你掳道古太孙,要我替你杀镇西侯,要我对付的都是别国有用武之地的人。”

    陆远道:“可我从未亏待过你,我也从未对你有过虚情假意。”

    阿游一字一顿道:“但你坏我家国,杀我百姓,你让我夔州化作一片焦土废墟,你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你使我与家人失散,你使我父亲重伤难愈。”

    阿游低声嘶沉道:“如若不是你,枳子她可能也不会死。”

    没有战乱,没有逃兵流入芽村,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村里的一切兴许都还好好的,枳子和她的爹兴许也继续过着宁静的日子。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眼前这个人所一手造就的。

    陆远道:“如果没有那些,你也压根不会流落到芽村遇上枳子,你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样一个人。”

    阿游道:“她要是能好好活着,我倒宁愿从始至终不曾认识过她。”

    陆远忽然两手撑着酒案而起,几乎是想将心中所有遗憾和痛恨都发泄出来一般,冲他咆哮:“那能怪谁!你是她救回去的,她出事的时候到底也是你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是你自己没能守住夔州,是你自己没能保护好百姓和你父亲!”

    阿游松了松紧握的拳头,道:“是我,所以好长的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恨谁最后只有恨自己。但我这个无用之人,也还想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去改变些什么。

    “没杀道古太孙的是我,因为我不想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在道古发现我妹妹和苏薄也在道古太子的行馆里的人也是我,当时我见他们面善,不欲将他们搅入其中;对抗道古军的是我,替道古军打开最后一道城门的也是我。”

    最后,阿游看着陆远的眼睛,一字一顿缓声道:“此刻在这里看你国破城空的人,是我。”

    陆远踉跄两下,终又跌坐回了座位上。

    阿游起身,走到他身后,手里的匕首抵上他脖子时,他无力反抗。

    阿游眼睛发红,但手里却丝毫未抖,道:“跟你奔走了一两载,走过了大玥的大江南北,穿过道古的崇山峻岭,在东郢得到落脚之地,我不恨你。诚如你所言,身处的位置不同责任不同,你我只不过是各为其主。”

    他道:“你为东郢,而我为大玥。最终你败了而已。”

    陆远缓缓闭上眼,喉咙微动,道:“是啊,我机关算尽,还是败了。不知道为何,虽然与枳子素未谋面,却也觉得是我这一路以来少有的遗憾。但是阿游,我还是希望,这次结束了以后,你就好好重新开始吧。找一个好姑娘成家,放下过去……”

    话没说完,阿游的匕首便抹了上去。

    血色溅开。

    陆远拼命张嘴说着什么,艰难极了:“变得……变得快乐些……”

    陆远趴在了酒案上,血铺满了案面。

    阿游转身时,丢掉了手里的匕首,双眼噙满了泪。

    他抬脚,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伫立,抬头往外看,只见烈日灼灼,天空广袤。

    他在阴影里站了良久。

    他很清楚,再往外踏出去的那一刻,他将不再是阿游,他是江词。

    有关阿游的一切,阿游的经历,阿游遇到的人,还有阿游喜欢的姑娘,都将被遗落在尘埃里。

    最终他抬脚,如来时一般,重新走在了阳光下。

    大玥军云集城外,这座空城根本已无甚可攻,东郢兵都逃光了,大军可毫无阻碍地直入城门。

    只是还不及往前行军,后来那紧闭的城门忽然有所松动,而后缓缓地打开了来。

    城门里走出一人,一步一步朝大玥军这边走来。

    他身形挺拔,烈日暖风下衣摆飞扬。尽管大玥军这边警惕地准备了弓箭手,他也丝毫不受影响。

    却是江意,慌声急吼道:“都住手!”

    因为不必再打仗攻城,江重烈也随军在列。越是接近东郢京都他越是心急如焚,早前他就从江意那里听说东郢都城破了,那他的儿子在何处?

    要是自己能走,他恨不得冲在军队的最前面。

    故而听到江意的声音时,他急急忙忙拨着轮椅上前来。

    江重烈绕到最前面,定睛看见那抹身影,任他如何瞠大双眼,可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急剧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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