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帝已不涉朝政许久。

    朝臣都以为,小皇孙出生之日必是陛下退位之时。

    谁知,宫中迟迟没有动静传出来。

    别人不清楚,鄂清心里可是明明白白的。

    景文帝压根没打算退位。

    他最近爱上了微服私访,整日出宫去玩,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让他逛遍了,偶尔碰上什么不平事还能拔刀相助,可他美坏了。

    当皇帝这么些年,就属这段日子过的最潇洒。

    糖葫芦都可以使劲儿买。

    自打听了傅云笙的主意开放皇家万牲园之后,景文帝的小金库再次富足了起来。

    若非考虑到安全问题不容易保证,他甚至都想敞开宫门让人进出御花园游玩了,反正他如今就是个挂名皇帝,日后当家做主的都是老三。

    但最后想想还是作罢。

    景文帝原以为,自己这敛财的手段已十分厉害了。

    不料,他儿子比他更厉害。

    傅云墨和傅云笙近来捅捅咕咕的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兄弟俩盯上了柳州。

    那一带临江,商户极多,且多是大富大贵之家。

    有几户倒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乐善好施,美名远扬。

    可有几户就不是了。

    蝇营狗苟的脏事干了不少,在当地形成联盟,甚至将一方官员压的形同虚设,根据腊七他们调查回来的线索称,人家上面有人。

    傅云墨换了个手抱孩子,风度不减,淡声道:“让成王来见我。”

    腊七应是,而后快步离开。

    书房中一时间便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傅云墨怀中的小娃娃端端正正的摆到了书案上,恐他还坐不稳,便搬了几摞书围着他,正正好好的将他夹在了中间。

    方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已经出落的十分惹眼了。

    白白净净的,很是漂亮。

    傅云墨向后倚着椅背,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自家儿子,见他一只小脚东一下西一下的来回晃悠,他下意识伸手给他摁住了。

    那只小脚很安分的不动了。

    结果等傅云墨一松手,又开始像被解了封印一样开始晃,看得这位太子殿下忍俊不禁。

    傅云笙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傅云墨一个人对着他儿子的臭脚傻乐的景象。

    他倚门看了一会儿,恨不得将这一幕画下来供人传阅。

    可惜傅云墨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唇边的笑容立刻就隐了去,恢复了素日的冷淡。

    傅云笙抬脚进门:“阿离呢?”

    “出去玩了。”

    “留你在家看孩子啊?”

    话落,遭到了傅云墨的一记毒视,吓得他立刻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悠闲的晃到书案前,傅云笙照着傅湛肉乎乎的小屁股戳了两下,然后才说:“找我来什么事儿啊?又有赚钱的活啊?”

    “柳州。”

    “又离开长安啊?!”傅云笙一听就不干了:“不去不去,我都这个岁数了,媳妇还没娶呢,不能再可哪儿乱跑了。

    敢情你们一个个的都媳妇孩子热炕头过舒坦日子,就可着我一个人累是不是?”

    “你去柳州,媳妇我让阿离帮你找。”

    “真的?”

    傅云墨轻轻点头。

    傅云笙合计着,这人这会儿还有耐心同他好声好气的说,保不齐一扭脸就耐心尽失的开始威胁,自己还是见好就收比较稳妥。

    左右银子也能赚到,媳妇也能娶到,辛苦一些也是应当的。

    于是爽快应下:“好,我去。”

    闻言,傅云墨一指地上放着的一个大包裹,说:“把这些带走柳州去卖了。”

    傅云笙:“……”

    再不济,他也是堂堂王爷,就这么就让他改了小商小贩了呀?

    实在猜不透傅云墨那个脑子里都想了些啥,傅云笙径自走过去拆开了那个包裹,见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凉族惯用的器具。

    说白了,就是锅碗瓢盆。

    这东西在凉族之地随处可见,并不值钱。

    纵是到了北燕,也未见有何特别之处。

    蹲在那堆盆盆罐罐前挑挑拣拣,傅云笙不确定的说:“这玩意儿能有人买吗?”

    “你到了柳州之后就找人去街上散布消息,就说当今驸马是凉族人,陛下为表心意将素日所用器具都换成了这些,诸位王爷也是如此。

    如今,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权贵之家都在效仿,俨然成了身份高贵的象征。

    此消息一出,不日你再带着这堆东西假称从凉族之地刚回来,他们一定会出手的。”

    对于那些豪绅而言,钱他们能赚到便已经没什么可稀奇的了。

    他们更加想要的,是他们很难得到的权利。

    因为对于能和王公大臣用同样的东西这种事,对他们有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仿佛用了一样的东西,他们便站在了同等的位置。

    这种傻帽不使劲儿坑还等什么。

    傅云墨:“还有,你此去柳州若成功与他们完成了这笔买卖,他们必会对你恭敬有加,试图拉拢你给他们指点迷津。

    届时你便告诉他们说,就说我说的,宫中殿宇老旧,我意欲修缮。

    以及有大臣建议,恢复察举制,我并未直接反对,想来同意的面儿很大。”

    傅云笙皱眉挠了挠头:“我咋没明白你想干啥呢。”

    一会儿修缮殿宇、一会儿恢复察举制,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都不挨着呀。

    傅云墨懒懒的扫了他一眼,没理会。

    将自家儿子从书案上抱回怀里,他还在继续玩他的脚。

    瞧他这样子就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傅云笙收拾收拾那堆破烂,将那大包袱往肩上一扛就出门了。

    直到傅云笙动身启程离开长安的那日,他才恍然想通了傅云墨的目的。

    自古以来,宫中修缮便不是小事,多是从各地收集所需材料,像是哪个地方的木头好、哪个地方的沙土适合修葺等等。

    但这些东西运进宫里都不是白运的,户部要向当地官员支付所需的银钱。

    而经察举制入仕的官员多是美名远扬之人,或举孝廉入仕、或举才能入仕等等。

    傅云笙记得其中有一项,便是“报效朝廷,于国有益”。

    听说先帝爷还在位时,曾有一次北燕与南楚血战,后方粮草供应不及,当时便有一名商人自掏腰包从百姓手中高价买了粮食送入军中。

    为此,先帝爷便赐了他一个官做。

    如今傅云墨放话说要修缮宫中殿宇,各地少不了要运送所需材料,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倘或柳州之地的豪绅以此为契机出手帮朝廷负担了这笔费用,那国库便可少个窟窿。

    想通这其中的关节,傅云笙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这个三哥啊,真是损透了。

    不过有一点他没有想通。

    去年大雨过后,宫中方才修缮后,怎么如今又要修缮呢?

    若说这话只是个由头,那各地运来的材料之后又要如何处理呢?

    对此,傅云笙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一切都按照傅云墨事先计划好的在发展,各地的材料都由柳州之地的几个傻大款付了银子送入了长安,傅云墨直接丢下一句“不能用,太次”,就真的没用。

    但柳州之地的豪绅进献之时可是把东西夸得顶顶好。

    所以这位太子殿下紧跟着就以“期满朝廷”的罪名把人家的家给抄了。

    再说那些东西,就那么丢在角落里落灰了吗?

    那不能够的。

    傅云墨转手就卖给了其他地方的地方官,从中赚了一笔天大的差价。

    知道真相的柳州豪绅眼泪掉下来。

    类似的骚操作还有许多。

    有一阶段,荆州之地买卖官爵之风十分盛行。

    傅云笙以为他们又要像上次一样诓那些蛀虫的银子,谁知傅云墨这一次换了个打法。

    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让傅云笙到死都没忘记。

    他说:“若论买卖官爵,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比我买卖的更自如。”

    话落,他大手一挥,直接在荆州之地凭空设了几个虚职,然后大印一盖,让傅云笙拿着东西去荆州之地钓鱼执法。

    压根不需要傅云笙去特意留意买官的都有谁,因为傅云墨让他将同一个职位卖给了好几个人,上任当日几个人便打起来了。

    最后闹到了傅云笙跟前,毫无意外的都被抓起来了。

    当然了,这法子虽狠,但不能大面积的用,否则北燕便该乱了。

    傅云墨只是抓几个重点的典型,一来纠此不正之风,二来起到震慑之用。

    再一则,若非有亲信之人,此举断不可为。

    这就不得不说景文帝的这几个儿子比较争气了,虽在政见上偶有不和,但大方向上谁都不含糊,并且只要是傅云墨下了死令的事情,再不赞同也会尽心尽力的去完成。

    心中但有不悦也从不藏着掖着。

    朝臣每每看到宣王和端王等人在朝上公开叫板太子,都忍不住为他们捏一把汗,心说你们这么不给太子殿下面子,将来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不就得先弄死你俩啊。

    这话各府的长史司都叮嘱过自家王爷。

    但是傅云澈他们是怎么说的呢?

    他们说:“依照老三(三哥)的性格若要弄死我,根本不需要等到他继位。”

    长史司:“……”

    该说不说,竟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其实他们兄弟几人偶尔争执不假,但还有些时候只是做戏给朝臣看的。

    就好比傅云笙经常钓鱼执法,在朝臣眼中这成王殿下简直坏透了,可傅云墨就是不弄死他,今儿罚个俸禄,明儿禁个足,后儿关个宗人府。

    可实际上呢,前脚罚完俸禄,后脚就把银子一箱箱的送进了成王府。

    说是禁足,可也没耽误傅云笙扮成小厮翻墙头出去可哪溜达。

    再说关宗人府那就更糊弄事儿了,里面甚至有一个单间布置的极尽奢华,什么软枕锦被的应有尽有,就连瓜子水果也样样不落。

    某次某个宗亲瞧见了,气的直哆嗦,心说这是关禁闭啊还是来度假啊!

    弄得比他府里都舒坦,搞得他都想故意犯点事被关进来享受几日了。

    就这样,在这几兄弟看似狗吵兔子闹的辅佐之下,北燕上下一片祥和之气。

    *

    景文二十四年。

    有朝臣暗戳戳的提议,想让太子登基为帝。

    太子拒不肯应。

    景文帝闻听此事故作不知,继续带着鄂清在宫外面颠。

    *

    这一年,皇太孙才一两岁大,正是好玩的时候,经常被某对不着调的爹娘拿来当玩具。

    比如此刻。

    傅云墨向后一倒,正正好好的把头搁在了小娃娃的后背上,任凭他怎么努力的蹬着腿也逃不开那沉甸甸的“父爱”。

    偶尔见傅湛用的劲儿大了,傅云墨就坏心眼儿的把头抬起来,背上束缚的力道一松,傅湛的头便重重的砸进了被褥间。

    小孩子茫然不已。

    当爹的笑的前仰后合。

    再不然,就是趁人家小家伙自己玩的专心致志的时候挠人家脚心。

    傅湛要爬走躲开,傅云墨倒是也放任他往前爬,可等人家爬到一定位置眼瞧着就要够到小老虎枕了,他却忽然伸出罪恶的大手拽住人家的小肉腿把人拖回来。

    段音离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因为她偶尔也这么鼓捣自家儿子。

    有次不小心被江氏和茯苓瞧见了,从此就不怎么放心这两个明显还是孩子的孩子带孩子了。

    而为了偶尔依旧能在自家儿子身上找找乐子,傅云墨便会适当演演戏。

    像是这次。

    儿子一哭,他正好听到了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立刻就将人抱起来了,嗓音温柔的哄道:“够不到老虎枕就哭啊,爹爹拿给你啊。”

    说着,拿起老虎枕来逗傅湛玩,一副根本没注意到江氏她们进门的样子。

    远远看去,场面十分和谐美好。

    江氏和茯苓相视一笑,不禁欣慰的点了点头。

    段音离在旁边心虚的收回视线,心说要是让她给傅云墨和傅湛的这出相处大戏起个名字的话,大概会叫“我和我的绿茶父亲”。

    或者也可以叫,“我的爹爹是一朵盛世大白莲”。

    想到这些,段音离就忍不住开始期待自家儿子长大了。

    她有预感,这出戏一定会越来越精彩的。

    不过段音离万万没有想到,在傅湛和傅云墨之间的父子大戏拉开序幕之前,竟然先是他们之间的母子大戏上演了。

    起因是傅湛开始学走路的时候。

    若是赶上谢家爹娘和段家爹娘在,那绝对是呼啦啦的一大圈人围着孩子,腿刚一弯就将人抱起来了,生怕磕了碰了。

    但这要是换了段音离自己哄孩子,那场面就冷清多了。

    她也全程陪着,也仔细看着,傅湛若是向前倒,她会及时将人扶住,可傅湛若是向后坐,她就将手虚虚圈着以防他磕到头,但并不会阻止他摔个小屁墩儿。

    儿子摔了,她第一件事做的不是扶他起来,而是笑。

    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傅湛见她笑,也不哭,也跟着笑。

    然后她才气势恢宏的开口道:“宝宝,站起来!”

    傅湛立刻就撅着小屁股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像个小木偶似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渐渐地,太子府内外都不乏有人说:“都说慈母多败儿,太子妃为了教育好皇太孙真是不容易啊,心疼的都哭了。”

    段音离:“?”

    有吗?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

    景文二十五年。

    整整一年的时间,景文帝在宫中待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个月。

    朝臣再次蠢蠢欲动。

    太子殿下依旧不肯开口让陛下退位,自己登基为帝。

    景文帝听鄂清说起近来朝中的动向,目露深思,忽然觉得手里的糖葫芦不香了。

    *

    这一年,皇太孙开始说话了。

    吐字发音还不是很标准。

    段音离和符笑她们约着出去玩了,又是傅云墨留在家里带孩子。

    父子二人一个在榻这头,一个在榻那头,你看你的书,我撕我的纸,倒也相安无事。

    忽然,“噗儿”地一声,打破了父子二人之间的宁静。

    傅云墨掀了掀眼皮扫了傅湛一眼,没吭声。

    傅湛也看了他一眼,呆呆萌萌的。

    又隔了一会儿,又是“噗儿”地一声。

    傅云墨拿书左右扇了扇,眸色淡淡:“已经第二个了,适可而止啊。”

    傅湛自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往自己四周撒摸了两圈,似是在找那道声音的来源。

    正找着呢,又是不容忽视的一道屁声。

    不巧,正好傅湛这会儿的姿势是跪行的姿势,他似乎感觉到了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于是就开始转圈找。

    傅云墨失笑:“古有人刻舟求剑,你转圈找屁,真能耐。”

    找了一圈,小家伙自然没能找到。

    最后他不知怎么就将视线落到了傅云墨的身上,忽然说:“臭臭。”

    傅云墨撂下书,一板正经的同他掰扯:“你才臭呢,屁是你放的。”

    也不知这孩子是听懂了还是为何,竟急冲冲的朝他爬了过来,搁下手拍了拍他:“爹爹,臭臭。”

    “你臭,我是香的,阿离都说我身上是香的。”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拿手拍了拍傅湛的小屁股:“是你自己放的臭屁,你赖谁呢?”

    傅湛的小手也尝试着往后划拉了一下,不过他肢体不协调,没能像傅云墨那样碰的正正好好,但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然后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将摸完自己屁股的手忽然照着傅云墨的嘴巴拍了一下。

    拍完还“咯咯”笑了两声。

    傅云墨通过他那个嚣张的笑声隐隐解读出了他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并不随意的含义。

    这臭小子是在向他宣战,潜台词就是:喂你吃屁屁。

    傅云墨眯了迷眼睛,然后忽然伸出手指抵在自家儿子的头上,轻轻一戳,就将小家伙给戳了个跟头。

    见小家伙望着帐顶一脸茫然,不懂自己怎么就倒下了,傅云墨弯了眸子,觉得心里舒坦了。

    像这样较真儿的事情,不止傅云墨如此,段音离也是如此。

    傅云笙常常笑话他们两口子幼稚,居然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对此这小两口给出的回答是:“我这是在把他当成男人(对手)来尊重。”

    傅云笙:“……”

    真的,愣是把幼稚说出了他不敢搭腔的架势。

    *

    景文二十六年。

    又一年过去了,他们的陛下依旧在满世界的跑。

    太子妃某日说了一句什么“北燕在逃皇帝”,他们虽然不是很懂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单从字面来看,好像很符合实际情况。

    太子殿下依旧甘心继续当太子,并不着急登基。

    景文帝好不容易回宫一趟,还特意千里迢迢的给一些老臣背了些土特产,结果那群没良心的上来跟他说啥,让他试着全权相信太子。

    这不就是变相让他退位嘛!

    把景文帝给气的呀。

    一脚踹翻了麻袋,怒声对鄂清道:“扬了!都给他扬了!让他们吃个屁!”

    鄂清一边往回捡一边哄:“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景文帝气的叉腰:“哼!”

    “依老奴之见啊,您应当高兴才是。

    朝臣如此表现,那说明太子殿下得民心,他将朝政处理的妥妥当当,您才能安心去外面玩那么久啊。

    您有这么厉害的儿子,哎呦,若换了旁人啊,不定怎么骄傲呢。”

    “是吗?”

    “是啊!”鄂清用力点头:“太子殿下如此优秀,这正好说明了陛下您是一代贤君啊,不止眼光独到钦点了三皇子为太子,还将他培育的如此。

    朝臣明着是推崇太子,实则是在恭维陛下您啊。”

    “你这个老东西啊……”

    景文帝觉得,得亏他是个心志坚定的明君,否则非得被这老东西一套一套的歪理邪说给腐蚀了不可。

    鄂清这显而易见的谎话景文帝自然不是听不出来,但他并不追究,因为作为一个不再处理朝政的皇帝来讲,是可以选择听好听的假话而非难听的真话的。

    但若是他仍在理国那就另当别论了。

    “唉,罢了罢了,太上皇就太上皇吧,朕也属实懒得同他们掰扯。”

    “陛下宽宏。”

    “交由内阁拟旨吧。”

    景文帝心说,这可是朝臣让他退位的,后世史官就不能说他是因为玩心太重才这么做的。

    却说内阁大臣前脚刚从御书房离开,后脚傅云墨就进宫面圣了。

    开口第一句便是:“父皇,儿臣觉得您无须将那些朝臣的话放在心上,如眼下这般您经常微服私访,时不时将各地的情况告诉儿臣,儿臣在朝制定应对之策,你我父子内外联合,配合默契,堪为佳话。”

    景文帝静静的看着傅云墨,眼睛眨了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他终于开口:“儿砸,你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说吧,父皇年纪大了,禁不住你算计了,就别拐弯抹角了。”

    “……儿臣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儿臣只是不想您退位罢了。”

    “真的就这么简单?”

    “真的就这么简单。”

    “可惜啊,朕意已决,无须再劝。”

    “父皇……”

    景文帝轻轻摆手:“朕已经命内阁拟旨了。”

    一听这话,傅云墨果然瞬间死心,连挽留的神色都随之一变,大有既然如此那多说无益的感觉。

    他垂眸,恭敬道:“那儿臣遵旨就是。”

    等傅云墨几时离开了御书房,景文帝眯着眼睛同鄂清研究:“虽说太子不是会逼宫篡位的人吧,但他这么不想朕退位,朕怎么觉得这么奇怪呢。”

    个中原因,景文帝始终没能想到。

    鄂清也没想明白。

    *

    景文二十六年,帝传位于太子。

    太子登基,改年号为乾宁。

    史称,乾宁帝。

    *

    新帝继位后,朝臣蹦着高儿的让他纳妃,那会儿已经成了太上皇的景文帝才恍然,他那个向来精于算计的儿子为何那么久以来一直甘心当个太子。

    那可不是因为什么父子情深啊。

    他就是早料到了当上皇帝会被朝臣逼着纳妃,是以乐得当个不需要纳妾的太子。

    景文帝看透这一步棋之后再瞧着朝臣激昂的那个劲儿,他心里这个解气啊,他心说你个小兔崽子也有今日,看你怎么办!

    不过话说回来了,向来都只有傅云墨看别人家热闹的份儿,哪有别人看他热闹的道理。

    他很快就反击了。

    秉持着先礼后兵的原则,他先找了几个蹦跶最欢的大臣深谈了一番,明确表示他心中只有皇后一人,况皇后如今已诞下皇嗣,实则没有纳妃的必要。

    那几名大臣呢,瞧着向来说话办事不留情面的年轻皇帝居然会这般走心的和他们交谈,意识到他正在完成从叛逆太子到懂事皇帝的全新蜕变,于是不退反进,变的愈发变本加厉。

    傅云墨一瞧,跟你们说人话是真听不懂啊,那就别气了,于是接连颁布了几道圣旨。

    全是赐婚的。

    倘或说景文帝当年给人赐婚的时候还考虑一下朝局之类的,那傅云墨赐婚就妥妥的是为了泄私愤了。

    诶,你不想把闺女送进宫来争宠嘛,我不光不让你如愿,我还得给你添堵。

    傅云辞曾尝试着劝阻过,他说:“皇兄,那些女子何其无辜。”

    傅云墨拿毛笔在他儿子脸上画乌龟,淡淡的“哦”了一声:“与我何干?”

    无辜?

    若说无辜,他家阿离没招谁没惹谁就要被人抢夫君难道就不无辜了吗?

    他本为恶,顾不得许多。

    若不一举镇住那些魑魅魍魉,往后这样的事情断少不了。

    傅云辞虽觉得傅云墨这么做稍有不妥,但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娶别的女子,也想不出比这更有效的解决办法,自然也就不好再多言。

    傅云竹向来看不惯傅云墨的种种行径,倒是这件事,觉得他顺眼了不少。

    而朝臣见他缄默无声,只当他是恐被傅云墨乱点鸳鸯谱。

    毕竟已有成王这个前车之鉴了。

    之前安国公蹦着高要将自己的嫡孙女送进宫为妃,结果人刚出宫回府就接到了孙女的赐婚圣旨,听说老头一个没扛住直接晕过去了。

    后来好不容易醒了,再一听说孙女要嫁给成王,“嘎”一下又晕了。

    放眼满朝文武,肯把自家孩子嫁去成王府的,怕是没几个。

    一来是那府上穷。

    二来是成王的日子过的太不安稳了,今儿被罚了俸禄、明儿被贬去了外地,后儿被关进了宗人府。

    这谁要是嫁了他,不就等于是在守活寡嘛。

    如今独身的王爷并不多,朝臣琢磨着轮也该轮到睿王了。

    不过一个从前一跳八丈高非得出家的王爷,那嫁过去也相当于守活寡啊。

    这么一想,那些家里有女儿且正待发嫁的大臣连日来不是告病在家,就是上了朝连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不止是他们以为傅云墨要给傅云竹赐婚,便是傅云苏他们几个兄弟也是如此。

    傅云苏还特意为了此事去见了傅云墨一面,结果意外得知他没这个打算。

    傅云苏当时听完后一阵感动。

    他心说,皇兄定然也是因为知道二哥对楠萧的情意,是以才不忍拆散他们。

    唉,三哥果然是面冷心热啊。

    这显然是傅云苏想多了。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是段音离让傅云墨不要给傅云竹赐婚的。

    她得承认,傅云竹一直以来都待她不错,傅云墨偶尔欺负欺负他她也不会说什么,但唯有涉及到感情的事情,她不想自己和傅云墨插手。

    傅云竹若有了心仪的女子想成亲,他们就送礼。

    若他甘心这辈子就这样孤身一人,他们也成全。

    但少了一个能够赐婚的对象啊,傅云墨会就此放过那些专盯着给他塞人的大臣吗?

    答案自然是不会。

    没了王爷,还有将军嘛。

    远在北境之地的寇戎啊、傅云澜身边的副将和参军啊……总之没娶媳妇的通通给安排上。

    傅云澜向来看重身边那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因此见傅云墨主动帮他们解决终身大事,一开始是很开心的。

    后来得知朝中有些大臣嫌弃他们是大老粗,这傅云澜就不乐意了,直接带着人杀上门去把聘礼一放,哪个还敢给抬出来不成!

    都得气气的把聘礼收下,好声好气的哄着,赶紧择了日子完婚。

    几桩婚事之后,再没有人嚷嚷着陛下该纳妃了。

    *

    乾宁一年,皇长子被册立为了皇太子。

    年方五岁,入主东宫。

    *

    这一日,小太子结束课业蹦蹦跶跶的准备出宫。

    一众宫人赶紧跟上。

    负责伺候的小太监是鄂清当年收的小徒弟,他小心翼翼的问这位小主子:“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外面还下着雨呢。”

    “去睿王叔府上。”

    “哦,是去找您二大爷啊。”

    话落,小太监被傅湛横了一眼。

    收回目光,傅湛边走边说:“皇爷爷寿辰降至,我不知送他什么好,前日推牌九时无意间听睿王叔说起他给皇爷爷准备了一个玉雕的小狮子。

    上次我赢了他一架翡翠如意四季屏风,我瞧他不舍的很,今日咱们再去找他推牌九,争取再赢点什么,到时候就拿这些去换他的小玉狮子。

    皇爷爷向来喜欢小狮子造型的镇纸,我送给他,他一定喜欢,说不定一高兴就把他珍藏的古画送我了。”

    “……”

    哦,原来您费这么大劲儿不是为了哄您太上皇开心,而是为了要他珍藏的古画啊。

    小太监默默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太子殿下睿智。”

    他心里想的却是,您祸害起自家人来和当今陛下是真像啊。

    而此刻向来祸害起自家人来不手软的陛下在干嘛呢?

    不是哄媳妇就是去哄媳妇的路上。

    那他媳妇又在干嘛呢?

    答案是,赏雨呢。

    连珠而下的大雨,是段音离素日最喜欢的。

    她侧身坐在连廊上,看着宫人于荷花池旁忙碌,将破败的荷叶尽数除去。

    段音离眸光淡淡,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嘟囔了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可惜了……”

    可惜她难得会一句诗,马上就要没有用武之地了。

    不料,翌日天阴,她穿廊而过,意外发现池中荷花未尽。

    雨打荷叶,音色清脆。

    她自言自语道:“这荷叶怎地还在?”

    不妨身后男子长身玉立,将手中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薄唇轻启:“静听雨声。”

    半晌后又道:“与你一起。”

    段音离还未回身,唇角便已先牵起。

    她回眸,一脸真挚道:“听说,下雨天和鸡腿更配哦。”

    傅云墨垂眸,唇边漾起涟涟笑意,一脸宠溺的递上了鸡腿。

    段音离拿起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几日前听到的两位老嬷嬷的对话。

    不知是谈及了哪家的闺女,说是有些贪吃贪玩,若非知道不可能,段音离都要以为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了。

    其中一个嬷嬷说:“还未出阁嘛,日后嫁了人就好了。”

    另一个则附和道:“日后再生个孩子,自己也当了娘亲自然就稳重了。”

    段音离听完当时那个心虚啊。

    出了阁,生了娃娃就会变的更稳重了吗?

    她怎么没感觉呢?

    总觉得,还是在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

    因为她的待遇和傅湛是一样的。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外地进贡来的什么时令水果,傅云墨拿来给她时,永远像幼儿园的老师那样,给她和傅湛各一份。

    并且还会强调:“自己吃自己的。”

    以及特别对傅湛说:“吃完了不许找你母后要。”

    末了再补充道:“你母后吃完了把你的给她,否则下次连个核都不让你看见!”

    段音离当然不会丧心病狂到去跟自家儿子抢吃的,但对于傅云墨的这个安排,她不可否认的说,心里面美滋滋的。

    相比之下,她儿子的小脸就皱的跟个小包子似的。

    段音离呢,为了投桃报李,时不时的也绣个花啥的给傅云墨和傅湛。

    她也学自家夫君那样说:“自己拿自己的哦。”

    以及特别对傅湛说:“弄坏了不许找你父皇要。”

    末了再补充道:“你父皇的要是坏了就把你的给他,否则下次连个线头都不让你看见!”

    结果她儿子的表示是:目光殷切的望着傅云墨,无声的期待他把他的那条帕子也一并收了。

    当时的段音离:“……”

    那个瞬间,顿时就觉得母子情分尽了。

    回过神来,她眨着一双晶晶亮亮的眸子望着傅云墨,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一个人,而又是这么好,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捡了大便宜了!

    想了想,她说:“傅云墨,你说若是我没有穿越,又或者你没有重生,那我们会怎么样啊?”

    “也许,你会选择回到你原本生活的地方去吧。”他只假设了她,却从未想过他自己。

    段音离好奇:“那你呢?”

    他弯唇,缓声道:“长安风寒,雨水悠悠,但阿离所在便是吾乡。”

    *

    乾宁六十一年。

    帝后同葬皇陵。

    后世史书最为人所津津乐道,不外乎史官感其情深、叹其功绩的十六个字。

    跨凤乘龙,情深伉俪。

    江山一统,锦绣江红。

    ------题外话------

    *

    明天开始写番外~